专题：跨国企业在中国
文 | 新浪财经李欣然、曲正圆（实习）
在当今全球化的商业浪潮中，中国已成为影响全球经济格局的重要力量。面对复杂多变的市场环境和变乱交织的国际局势，该如何做出合理的商业与投资决策？外资对中国市场的未来又有着怎样的洞察与期待？为此，新浪财经特别推出访谈栏目——《跨国企业在中国》（相关文章）。
本期我们对话的嘉宾是百年资管巨头柏基投资全球CEO Tim Campbell先生。柏基投资（Baillie Gifford）作为一家拥有117年历史的投资机构，一直以其长期主义投资策略和对新兴市场的深刻洞察而闻名。Tim Campbell认为，成功的投资离不开对投资团队文化与激励机制的精心构建，以及对非传统且有价值的研究输入的吸纳。在他看来，越是在不确定的年代，越要忽视短期噪音，聚焦对长期趋势的关注。
在ESG投资方面，Tim Campbell认为ESG是投资流程中极为关键的部分。他强调，长期持有某家公司时，ESG因素至关重要，因为环境、社会和治理实践不佳的公司难以在长期内取得成功。因此，柏基通过与被投公司沟通，确保它们遵循行业最高标准，从而实现可持续发展。
论及不同市场的发展机遇，Tim Campbell对新兴市场的投资前景持乐观态度，尤其看好中国市场的长期潜力。他肯定了中国在电动汽车、电商平台以及太阳能光伏等领域的快速发展，并认为中国企业的高效执行力和激烈的市场竞争环境，有利于促使企业不断创新和提升效率，从而在全球范围内占据领先地位。在Tim Campbell看来，中国的消费市场和技术创新能力，使其在应对关税政策和地缘政治不确定性时具有更强的韧性。展望未来，Tim Campbell表示希望继续深化与中国伙伴的交流与合作，不断加强对中国市场的了解和参与。
以下为对话实录：
Q：我们了解到，柏基投资已有117年的历史。在这一百多年的发展历程中，总能在早期发掘伟大、有成长潜力的公司，例如，在相对较早的时期就投资了亚马逊、特斯拉、英伟达等全球知名公司。请问，您认为柏基为什么总是能发掘到有成长潜力的公司？你们在做投资决策时会考虑哪些要素？
A：这背后其实是多种因素的综合作用。首先，长期主义是这一切的核心。这意味着我们必须非常谨慎地思考未来可能发生的变化。而我们一直以来做得比较出色的一点，就是对风险和不确定性有更强的接受能力。
比如，你刚才提到的三项投资中，我们最早在2004年投资了亚马逊。其实在很多方面，我希望我们能更早投资。我记得在我们投资之前，杰夫·贝索斯（Jeff Bezos）就曾说过，他们业务运作的所有基础设施成本每年都在以30%到40%的速度下降。他当时还不太清楚这具体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这一定会带来非常激动人心的变化。
我们当时是否意识到AWS（亚马逊云服务）会发展成今天这样一个庞大而成功的业务？并没有。但我们能看出贝索斯是一位非常有远见的创始人，他显然有一个清晰的计划，知道如何在这个市场中占据主导地位。我们愿意支持他的愿景，并接受其中存在的不确定性。我觉得这一点，我们可能比其他机构做得更好。
我认为，成功的投资离不开以下两个关键因素。首先，必须非常谨慎地思考如何组织投资团队。当我们强调以长期视角进行投资时，就必须以长期的方式激励团队。比如，我们给投资经理发放奖金的方式是基于滚动五年的业绩表现。这意味着，单一年份的表现并不重要，甚至三年的表现也不重要，而是要看五年的整体表现。此外，投资经理的奖金与客户的投资组合表现紧密挂钩，因为我们希望投资团队能够与客户“同甘共苦”，能去思考最终可以为客户带来什么价值。
第二点是，你必须非常仔细地思考你的研究输入。如果你想做出与市场主流非常不同的投资决策，你就必须以非常不同的方式来构建你的研究输入。
我们在2013年投资特斯拉时，当时他们一年只生产1000辆车，很多人认为他们很疯狂，甚至觉得他们会破产。但我们当时认为，最有价值的研究输入其实并不是来自投资银行、卖方分析师或者传统的金融评论，而是来自学术界，例如圣塔菲研究所和麻省理工学院的研究。他们的研究显示，电池能效的提升速度正在显著加快，也就是说，电池每年能实现15%到25%的能效提升。这意味着，人们对电动车电池效率的担忧最终都会被解决。我们不知道具体是三年、四年还是五年，但我们知道这种加速趋势是确定的。
相比之下，传统内燃机厂商，比如丰田，每年只能提升2%到3%的能效。这让我们意识到，特斯拉的潜力远比市场普遍认为的要大得多。
总结而言，我认为，吸纳独特且有价值的研究输入，以及对投资团队文化与激励机制的精心构建，是我们取得成功的核心要素。
Q：当下，国际局势变化莫测。特别是2025年开始，国际贸易政策反复波动，地缘冲突此起彼伏。在这个唯一的确定性就是不确定性的时代，您认为应该如何判断投资标的的价值？如何开展投资？
A：我平时更多聚焦新兴市场业务领域。我最初是新兴市场团队的投资者，之后负责新兴市场客户，直到担任目前的职位。因此，对于在充满不确定性的环境中进行投资，包括贸易、货币以及地缘政治的不确定性，我早已习以为常。尽管当前的形势看似极为严峻，但对我们而言并非前所未见，我们早已适应在这种复杂环境下开展工作。
例如今年4月2日，美国总统特朗普宣布实施一系列广泛而严厉的进口关税措施，市场在当时出现了急剧的下跌。然而，如果仔细观察柏基在那日之后的交易，会发现我们几乎没有对投资组合做出重大调整。事实证明，这种做法是正确的，因为市场随后迅速恢复了稳定。
当下，关税问题的讨论依旧热度不减。从金砖国家会议上的深入探讨，到特朗普近期的相关表态，这些都让贸易领域的各种声音持续不断。然而，我们的应对策略始终如一，即努力打造长期且富有韧性的投资组合，从而确保我们能够泰然自若地应对市场可能出现的任何波动。
我认为中国在这方面就是一个极具说服力的例证。中国完全有能力应对美国可能实施的任何关税政策。实际上，中国的零售市场规模是其与美国贸易额的10倍以上。因此，中国国内消费者的情绪和消费能力，比美国可能加征的任何关税都更为重要。
所以，我认为人们可能过于关注新闻头条上的短期波动，而忽视了真正重要的长期趋势。此外，中国与其他新兴经济体之间的贸易往来，如今已远远超过与美国的贸易规模。因此，尽管市场上关于贸易问题的讨论依然不绝于耳，我的建议是：专注于真正重要的事情，不要被这些短期的杂音所干扰。我相信中国完全有能力应对任何关税挑战。所以，我们并不需要过于担心当前的贸易问题。
Q：我们了解到，柏基很重视ESG投资。前几年ESG投资确实是一个非常流行的概念。但是市场上也有一些反对的声音，表示投资的第一目标是获得收益，而非关注其他要素。根据您的实践，您认为在投资中纳入ESG因素是否真的有助于提高投资回报？您如何看待ESG策略的重要性？
A：我认为将ESG的概念政治化、武器化是非常不利的。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对我们而言，ESG一直是投资流程中极为关键的部分。试想一下，如果你打算像我们一样长期持有某家公司，如5年、10年、15年甚至20年，那么ESG因素绝对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如果一家公司在环境实践方面表现欠佳，或者没有获得社会认可的运营许可，或者治理结构不完善，那么它在长期内就很难成为一家成功的公司。当然，如果你只是短期投资并交易一家公司，即使它在治理或环境实践方面并不出色，也许还能行得通，但这并不是我们的目标。我们致力于寻找那些我们可以长期持有的企业。因此，你必须花时间去深入了解它们在环境实践和社会实践方面是否出色。我们与被投公司开展的很多工作就是与它们进行沟通，以确保它们能够遵循行业最高标准。
再回到我在新兴市场的背景，大概三四年前，我们投资组合中最大的碳排放者之一是西麦斯（CEMEX），这是一家墨西哥水泥公司。显然，水泥生产过程中，高温下粉碎石头必然会释放大量碳。对我们而言，改善投资组合碳排放状况的最简单方法就是出售西麦斯的股份。但事实上，我们并没有选择这条路。我们与西麦斯进行了深入沟通，以确保他们在碳捕获方面遵循最佳实践，尽一切可能减少碳排放。因为实际上，如果墨西哥想要从新兴国家发展为发达国家，他们需要更好的道路、更多的住房、更好的机场和更完善的铁路基础设施，而所有这些都离不开水泥。所以，西麦斯的良好发展符合墨西哥的利益。但同时，我们也有责任帮助他们在环境、社会和治理方面践行最佳实践。
再举一个例子，我们投资了巴西国家石油公司（Petrobras）。当前，世界仍然高度依赖石油资源。对于石油公司来说，我们期望其碳排放量能够尽可能降低。基于这一目标，我们投入了大量时间与Petrobras进行沟通，以确保他们能够持续改进。目前，Petrobras已经停止了甲烷燃烧——这是他们曾经的一种污染物排放方式。我们帮助并鼓励他们实现了这一改进。多年来，我们始终致力于成为一个积极且支持性的股东，这已经成为我们投资的基本原则。
Q：您刚才多次提及新兴市场的投资案例。我们也关注到，柏基发布的相关文章中提出到2050年，新兴市场和发展中经济体将面临巨大机遇。能否请您具体阐述一下为什么看好新兴市场未来的发展前景？您觉得在哪些领域，新兴市场有较大的发展潜力？
A：当你致力于长期投资时，无论西方世界是否愿意承认，西方国家在全球的影响力正在逐步减弱，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全球共有195个国家，而到2050年，全球三分之一的人口将集中在两个国家——中国和印度。这一趋势对我们几乎所有的领域都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从我们所使用的商品、技术、平台，到经济影响力和权力格局，无一不在发生着变化。因此，如果你想要以长期的视角进行投资，就必须认真思考，这种全球格局的变化究竟对我们投资策略意味着什么。
这不仅关乎未来，更关乎当下。如果你观察一下全球正在发生的大规模结构性变化，就会发现，无论是向可再生能源的转型，还是人工智能在医疗保健领域的应用，这些趋势都蕴含着巨大的机遇。我们希望可再生能源转型能够尽快实现，但实现这一转型所需的关键资源，如稀土、锂、钴、镍、铜等，大多集中在新兴市场。再比如，当人工智能被应用于医疗保健行业时，谁拥有最多的数据来加速这一融合？是中国。因此，中国的机遇是巨大的。
如今，许多在各自领域处于全球领先地位的公司，无论是大家熟知的台积电，还是电商领域的阿里巴巴、美团、美客多（Mercado Libre，拉丁美洲最大电商平台）、冬海集团（Sea Limited，新加坡互联网企业），以及金融科技领域的蚂蚁金服等，都在引领着全球的创新潮流。这些公司，如支付宝等，不再是西方公司先出现后在新兴市场被复制的模式。如今，许多西方公司正在研究阿里巴巴开发的平台，甚至是哈萨克斯坦的Kaspi这样的电商平台。这些平台是潮流的引领者，而不是跟随者。
因此，我认为新兴市场现在是一个充满机遇的地方。如果你看看柏基的全球基金，会发现我们在新兴市场是严重超配的。我们看到了新兴市场丰富的机遇和较高的创新水平。因此，如果你不在新兴市场花大量时间寻找下一个伟大的成长型公司，那你可能找错了地方。
Q：既然您刚才谈到了中国，咱们来回顾一下柏基在中国的历程。我们了解到，柏基从1994年开始投资中国，先后投资了腾讯、阿里、字节跳动等很多大公司。相比于欧美等发达国家的企业，您认为中国企业的发展有什么独特之处吗？
A：回顾来看，中国企业的几个特点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中最突出的就是它们的办事效率，令人惊叹。我们有位同事的丈夫曾在苏格兰的Skyscanner公司担任首席技术官。Skyscanner是一家在线旅行搜索引擎，主要帮助用户找到价格最低的航班。这家公司大约在七八年前被携程收购。携程完成收购后，向Skyscanner的首席技术官咨询如何让公司发展得更快。他回答说，可能需要再招聘25到50名开发人员，但这需要一些时间。三个月后，携程将他接到中国，当他走进房间时，发现已经有50名开发人员在等待他的工作安排了。这种办事速度在英国是难以想象的。在英国，招聘人员需要经过漫长的流程，包括面试等环节，这可能要花费数月时间。相比之下，中国公司的办事效率和竞争程度让我们印象深刻。
最近，我们有五六个投资经理来中国考察，他们考察了阿里巴巴的全新大模型技术LMA（Large model for advertising），以及美团和京东之间的激烈竞争。这种竞争无处不在，竞争的激烈程度意味着企业必须拥有出色的工作流程效率，必须在组织和管理业务方面做到绝对出色，才能在市场中生存下来。
中国目前在电动汽车领域也存在着激烈的竞争。但也正因为此，使得中国企业不得不在自身擅长的领域做到极致。所以，如果你思考未来哪些公司将在各个领域占据主导地位，你会发现很多都将来自中国。比如在太阳能电池板领域，隆基已经占据了主导地位；在电动汽车电池领域，宁德时代已经占据了主导地位。未来，无论是比亚迪、小鹏还是蔚来等，谁将在电动汽车领域占据主导地位，我们拭目以待。但我认为，正是这里竞争的激烈程度，意味着未来将有许多公司将在全球范围内主导其所在行业。
Q：正如您所说，中国企业的高效和竞争可能有助于其在国际市场上占据领先地位。但近些年，中国经济也面临着增长放缓、内需不足等一些挑战。综观当前经济的积极与消极因素，您如何看待中国经济的未来趋势？
A：企业和经济的发展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我们无法期望年复一年地实现完美的发展路径，因为总会经历产能过剩或产能不足的阶段，经济也是如此。例如，房地产市场有时会过度繁荣，随后就需要进行调整。
从长期来看，中国经济是否会继续增长并表现良好？对此，我深信不疑。当前我们所目睹的波动，不过是快速增长过程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1994年我们进行第一笔投资时，中国的人均GDP与印度持平。如今，中国的人均GDP已攀升至约12000美元，而印度仍徘徊在3000美元左右。短短数十年间，中国取得了如此巨大的成就，这无疑是令人惊叹的。中国成功使8亿人摆脱贫困，这一壮举更是令人难以置信。因此，对于当前关于短期波动的担忧，我认为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Q：那您觉得未来中国哪些行业是最具发展前景的？
A：首先，我们看好医疗保健领域，并期待在该领域挖掘更多机会。我们已在该领域投入了大量时间和精力，因为人工智能、生物科学以及基因测序等领域的融合正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发展前景，无疑将催生出众多极具价值的机遇。
此外，电商行业也依旧吸引着我，因为那里有巨头之间的激烈竞争，胜负难料。柏基在该领域已有布局，无论是拼多多还是美团，我们都有涉足。当然，我们依然是阿里巴巴的股东，虽然持股比例有所下降，但我们依然持有其股份。
宁德时代在行业内的领先地位是有目共睹的。然而，我们也在密切关注产能过剩的问题，以及大量资金涌入该行业的现状。一个行业具有吸引力是一回事，但能否获得显著的投资回报并成为一个成功的投资则是另一回事。
同样，在太阳能行业，高效且廉价的太阳能电池板技术无疑极大地推动了可再生能源的发展。然而，能否获得真正可观的投资回报还难以确定。因此，在这些行业中，我们必须非常谨慎地进行选择，因为目前有太多的资金和产能正在涌入。
字节跳动的发展以及TikTok的最终命运如何，尚不可知。我认为TikTok被迫出售给美国公司的情况不会发生。但如果真的发生了，反而会让字节跳动更加盈利（因为海外业务一直处于亏损阶段）。在我看来，即使你在中国没有进行任何投资，你也仍然需要提升对中国的认知和研究。因为只有了解中国正在发生什么，即将出现什么，你才能理解全球范围内竞争的来源，因为许多不同领域的竞争都来自中国。
Q：我们了解到，柏基与中国的一些机构客户包括主权财富基金有合作，您认为这种合作在未来将如何发展？
A：我希望这种合作能够一直延续下去。一方面，我期望我们能够为他们做好投资工作。我们为这些基金提供了良好的投资回报，我也希望这种良好的态势能够延续下去。与此同时，我们自身也从这种合作中学到了很多。要真正了解中国正在发生什么，实地体验是必不可少的。通过西方媒体来了解中国，往往只能得到一个片面的图景。因此，我们作为一家公司，在这里投入了大量时间，通过走访中国公司，与媒体、政府官员以及监管机构进行交流，从而深入了解这里的市场动态。这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所以，我期待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的业务能够在这里持续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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