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国和柬埔寨之间十多年来最严重的军事对抗进一步升级。
7月25日，两国边境冲突进入第二天。新华社援引泰国军方下属第五电视台报道称，柬埔寨军队使用重武器、野战火炮和BM-21火箭炮进行持续轰炸，前一天泰方出动F-16战机摧毁柬方两处军事设施。据央视新闻报道，24日两国在边境交火后，互指对方率先开火，均强调己方行动是在自卫。
泰国代理总理普坦25日对媒体表示，泰柬边境冲突已造成20余名泰平民死亡。当前事态是柬方来犯并已造成民众伤亡，泰方在全力保卫国家主权，事态可能升级为战争。同一天，泰国外交部新闻司在回答央视新闻记者提问时说，部分国家在正式声明和非正式讨论中，表达了愿意提供协助或建议的意向，不过泰国目前希望重点推进与柬埔寨的双边对话。此前，泰国外交部发言人曾表示，拒绝第三国为泰柬边境地区发生的冲突调解。
“现在双方的民族主义情绪都在持续发酵，泰国外交部这个声明给国内看的成分多于给国外看。”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副研究员、东南亚研究专家贺嘉洁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
被停职的泰国前总理佩通坦之父他信24日晚在社交平台说，他感谢各方提出调停，但“现在要让泰国军队教训狡猾的洪森”。作为他信曾经的多年好友、柬埔寨现任首相洪玛奈的父亲，洪森则发文反击，指控他信“背叛泰国国王、背叛党友、屠杀泰南穆斯林、以报复洪森为借口”。
“短期内我并不认为双方会主动联系对方以停火，并转向双边谈判。”柬埔寨区域研究中心（CCRS）资深顾问、前驻日大使普索提拉克（Pou Sothirak）对澎湃新闻表示，“如果没有第三方的介入帮助，双方恐将继续依赖军事手段解决争端，这是令人遗憾的。”针对泰国不接受第三方调解的表态，普索提拉克认为这是泰方争取利益最大化的手段，“以便其使用强大军事力量对柬方施压，迫使柬埔寨接受泰国关于边界地图的要求。”
柬埔寨副首相兼外交大臣布拉索昆25日在金边召集多国驻柬外交使节，通报柬泰边境局势发展。联合国安理会将于美国东部夏令时25日下午3时就泰柬边境冲突召开闭门会议。中国外交部发言人郭嘉昆24日在例行记者会上表示，中方对当前事态发展深感担忧，希望双方通过对话协商妥善解决问题。25日，马来西亚外交部声明指出，总理安瓦尔已与洪玛奈及普坦沟通，直接呼吁两国立即实现停火，防止敌对行动升级，为和平对话和外交解决创造条件。
“域内国家和大国当然希望情况能稳定下来，但泰柬冲突有自身的逻辑，期望事态很快得到解决，如此的判断过于乐观。”中国社会科学院东南亚问题学者鲍志鹏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说。贺嘉洁进一步补充说，“目前两国的国内政治都不稳定，内政在一定程度上绑架了外交，双方在宣传上不太可能软化态度，暂时也没有出现有能力摆平国内反对意见、力挽狂澜出面和谈的人。”
“私交”与“外交”的矛盾
“这是东南亚地区今年目前为止最值得关注的冲突之一，也是泰柬历年冲突中规模空前的一次。泰国连空军力量都出动了，显示出不妥协、不退让的态度。”鲍志鹏指出。
7月25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外交部长王毅在京会见东盟秘书长高金洪时表示，近日柬泰边境爆发冲突并造成人员伤亡令人痛心和担忧。这一问题的根源是当年西方殖民者造成的遗祸，现在需要冷静面对并妥善处理。
泰柬一直对长达800公里的边境沿线的古庙及其周边地区存在领土争议。争端追溯到1907年法国殖民统治柬埔寨期间绘制的一张地图，该地图是柬埔寨对部分边界提出主权主张的依据，但其含糊不清导致了相互矛盾的解释，泰国也对此提出异议。两国曾试图通过外交途径解决争端，但问题从未得到彻底解决，即使在1962年国际法院介入裁定柏威夏寺主体建筑归属柬埔寨后，争议也未解决，泰国拒绝接受裁决，称该裁决是基于法国殖民者划定的不准确的边界线。
自2008年开始，双方军事冲突断断续续爆发，2011年在柏威夏寺附近发生的持续7天的冲突造成20人丧生。今年5月边界争端再次恶化，一名柬埔寨士兵的丧生导致两国关系跌至多年来的最低点。
《时代》杂志在撰文中指出，许多领土争端的存在只是为了转移沙文主义的注意力，为挑战政治对手的爱国主义提供借口。虽然这些争端可能自然爆发，但长期的小规模冲突通常是由一个明确的目的引发的。正因如此，政策分析人士对泰柬边境冲突升级背后的原因感到困惑。
“24日的开火，给我一种‘靴子落地’之感。两国此前已持续在往边境增兵，剑拔弩张，群情汹涌，内部压力驱使军方和政府都不敢妥协。”《舰载武器》执行主编、军事评论员石宏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说，如今的冲突只是过往纠纷的持续，属于一种每过一段时间都会出现的“阵痛”，佩通坦此前的“录音门”事件让两国的缓冲空间急剧缩小，两国军队都不得不采取更加强硬的态度。
对此，鲍志鹏指出，在历史、政治、利益等结构性因素之外，让事态发生变化的最大变量其实是个人因素。2008年，两国通过官方层面很快就让局势缓和了。“但2025年在‘通话门’影响下，家族的复杂关系被暴露出来，自媒体和社交平台炒作，民意汹涌，走到了今天。”他说。
7月1日，佩通坦因与洪森讨论泰柬边境争端的通话录音泄露引起的争议而遭到弹劾调查，被迫暂停行使总理职权。此后，他信7月9日首度公开回应“录音门”事件，为错信洪森向公众道歉。他信说，洪森对佩通坦的所作所为令他深感震惊，他与洪森的“兄弟情”已经破裂。按照他信的说法，泰柬5月底边境局势走向紧张后，洪森就主动要求通话，却在佩通坦应约通话时故意拖延，“让人怀疑是在制造录音的机会”。
“我承认，我与他（洪森）这样的人打交道是一个错误。”他信还说，自己在事后给洪森发出了最新也是最后一条信息，写着“你的所作所为伤害了我，也伤害了你”。
在他信7月24日晚再度批评洪森“狡猾”后，洪森迅速作出反击，并在脸书帖子中配上了许多他和他信家族多年交往的照片。照片中，两大家族的多代成员举止亲密，共享餐食，显得其乐融融。
英国广播公司（BBC）东南亚通讯员乔纳森·海德撰文分析说，“通话门”爆发后，两国都不再愿意退让，泰国警方甚至开始调查几位与地下赌博与诈骗中心有关的柬埔寨权贵商人，洪森则威胁要曝光足以证明他信“侮辱了泰国国王”的秘密文件。两国价值数十亿美元的双边贸易已陷入停顿，柬埔寨驻泰国大使已遭到驱逐。
“柬埔寨首相洪玛奈作为前强人领导人之子，尚未建立自己的权威。而其父洪森则似乎愿意将这场冲突进一步升级。”海德分析说。但他也提到，外界目前尚不清楚洪森为何决定亲手断送他和他信的友谊，并激化冲突。“也许是因为泰国决定在今年打压诈骗中心；或是他信计划推动泰国赌博合法化，威胁到柬埔寨本身利润丰厚的赌场业。”
“原因也可能更简单——这是亚洲最老练的政坛生存者之一（指洪森）的一记权谋手腕：舍弃在泰国影响力日益式微的盟友他信，同时借此机会在本国民众面前强化自己的民族主义形象。”海德分析说。
他信家族面临危机
自5月28日柬埔寨士兵死亡事件发生后，泰国政坛变化不断。
6月18日，执政联盟第二大党自豪泰党退出佩通坦领导的执政联盟；7月1日，泰国法院审理了他信的“冒犯君主罪”案件，同天佩通坦总理之位被停职，此后3天内出现3任总理。7月14日，泰国反贪委员会决定就“通话门”中佩通坦涉嫌的“道德失范”问题启动全面小组调查。7月16日，泰国刑事法院确定将于8月22日宣判他信涉嫌违反《刑法》第112条（冒犯君主罪）一案。7月18日，泰国国家反贪委员会主席表示，“通话门”事件已正式进入调查程序。
泰国国立发展管理学院（NIDA）7月13日发布的民调结果显示，约42%受访者希望佩通坦辞职，以便选出新总理。超过六成受访者认为，在野的人民党应该对佩通坦或内阁部长发起不信任动议。值得一提的是，约33%受访者认为前首相巴育是最佳首相替代人选。泰国乌汶叻差他尼大学政治学讲师蒂蒂波尔·帕迪瓦尼奇表示：“为泰党无法有效领导政府，导致军方支持率上升。”
如果佩通坦被罢免或辞职，泰国国会将投票选出新总理。如果大多数议员无法就新领导人人选达成一致，看守政府将继续执政；但如果大多数议员支持对为泰党领导的政府进行不信任投票，那么议会将被解散，并提前两年举行新的选举。
“即使法院系统做出有利佩通坦的裁决，她也很难在民间抗议压力下维持自己的职位。来自保守和进步两大阵营的政党在国会内反对她，公众对她的情绪趋于负面，她已经是政治上的力竭之人。”泰国政治学专家、朱拉隆功大学教授提蒂南·蓬苏迪拉克对澎湃新闻表示，“从当前局势来看，佩通坦的政治寿命恐已进入倒计时，西那瓦家族的政治品牌已失去群众号召力。”
欧亚集团东南亚业务主管彼得·芒福德对新加坡《海峡时报》表示：“军事紧张局势加剧再次证实了人们的预期，即泰国法院可能会裁定佩通坦被免职。”他信和佩通坦面临的法律压力日益加大，民众支持率不断下降，以及军方和王室日益增长的敌意，这些因素共同构成了极其严峻的形势，他信政治家族似乎正面临末日危机。
美国外交关系协会智库指出，他信过度干涉军方和王室事务，不仅超越了自己的底线，还让保守派和军方领导人注意到了他的政治力量。他信多次单独尝试地区外交，如成为马来西亚总理安瓦尔的非正式顾问，或在曼谷接待安瓦尔和缅甸领导人，试图在调解缅甸内战中发挥作用等等，这些举动都激怒了军方。
《时代》杂志指出，佩通坦的停职在泰国留下了危险的权力真空。泰国只有代理总理和代理国防部长，“这是一个危险的局面。”泰国朱拉隆功大学政治学教授提蒂南·蓬苏迪拉克认为，“一方面，泰国军队掌权。另一方面，洪森又会继续挑起事端。”
就在泰国政坛混乱之际，洪森从上个月开始频繁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信息。“自从他信介入泰国政坛以来，泰国一直处于动荡之中，这早在2006年政变之前就开始了。”洪森在Facebook上发帖称，“我也不想提起你对泰国君主制的那些恶毒侮辱——那些话太过卑鄙，我不愿重复，因为它们只会玷污泰国国王的尊严。但你承认，那些话是真的。”
“泰国的文职领导人在实际管理军队方面权力有限，因此，历来由泰军掌握边境封锁的最终决定权。正是他们采取强硬立场，破坏了两国间的经贸、民间与外交往来。”普索提拉克指出，“柬埔寨的文职领导人完全掌控军队与其他国家机构，在国家重大事务上，决策程序更加有纪律性、制度化。其次，作为一个小国，柬埔寨对泰国并不构成安全威胁，除非遭到挑衅，正如这次危机所显示的那样。柬埔寨始终倾向于和平而非对抗。”
两国军事实力
与过往冲突局限在边境的有限动武不同，泰柬两国此次出动了更具杀伤力的武器。据泰国陆军第二军区消息，24日上午，泰国的F-16战斗机对柬埔寨军事设施轰炸，摧毁了两处柬方军事设施。柬埔寨对泰国发射了BM-21火箭弹，落入泰国一座加油站，造成大量学生和平民受伤。泰国军方称，准备在泰柬边境地区部署6架F-16战机。
“从军事力量对比来看，泰国更有优势。”石宏对澎湃新闻说。资料显示，泰国军队现役人数约85万人，其中陆军24.5万人，而柬埔寨现役军人约17万人，其中陆军8.5万人。两国军人尤其是陆军军人人数对比悬殊。
但石宏进一步分析说，在地面尤其是边境森林和山区地带的对峙中，其实两国力量相当。“两国在近年均走向军备采购多元化。不过，泰国传统上依赖美制装备，柬埔寨则自上世纪中南半岛的漫长战争以来大量使用苏制武器。恰恰是连年征战，让柬埔寨军队形成相对更强大的战斗作风，而泰国军队在近现代史上则多为妥协、专注于内政。”石宏说。
石宏还提到，泰国南部的马来民族分离主义地区是泰国军队要持续应对的问题，该国难以随意向柬边境调度军队。“在边境的山岳丛林地带，柬埔寨军队有着更强的机动性。近些年，该国军队特意采购了全地形车、轻型高机动车等设备，更适合在山地复杂条件下行动。相比之下，泰国军队和文官政府的复杂关系让该国军队的发展缺乏战略方向感。”石宏告诉澎湃新闻。
鲍志鹏提到，泰国在空军上对柬埔寨有显著优势，“空军出动F-16是一种自身形象和优势的展现行为”。石宏分析说：“出动F-16是显著的升级局势的表现。泰国应该是想要展现强硬态度，警告柬埔寨，用浩大声势让事态尽快平息。不过，这样的调度与以色列、美国等国常见的空袭行动不在同一个规模水平，造成的实质损伤较少，显示出泰国仍在保持克制。”
鲍志鹏担心，不断出现的突发事件可能会让伤害持续外溢，伤害到更多平民。但也有学者感到乐观。“柬泰冲突接下去继续升级的可能性不大。两国都有维持和平的意愿，也都意识到冲突的升级既不利于两国的发展也会破坏东盟内部的团结。”贺嘉洁对澎湃新闻表示。
“回到初心”？
目前尚不确定冲突最终的出路会是什么样。“各大政治家族和领袖在事件中的表现尤为关键。”鲍志鹏对澎湃新闻说，“在泰国国内政治矛盾无法解决的情况下，肯定会有双边的穿梭外交存在。毕竟双边关系的问题是会外溢的，对东盟影响很大。”
25日，马来西亚总理安瓦尔与双方进行了交谈，并赞扬双方停止流血冲突的“积极信号和意愿”。然而，由于安瓦尔与他信关系密切，尚不清楚洪森是否会相信他的公正性。安瓦尔作为在东南亚区域问题和多边外交上颇具雄心的领导人，与柬泰政府高层展开直接沟通的尝试耐人寻味。鲍志鹏对澎湃新闻分析说，东盟外交的一大特色是强调领导人的个人作用。“这样的非正式渠道外交具有灵活性，给予了各方转圜的空间。”他说。
贺嘉洁说，无论是东盟轮值主席国马来西亚的总理安瓦尔，还是两国共同的最大贸易伙伴中国都表示愿意劝和促谈，为双方创造对话的条件。
王毅25日在会见高洪金时表示，中方赞赏并支持东盟轮值主席国积极开展斡旋努力，以“东盟方式”推动对话协商和政治解决。作为柬泰共同的友邻，中方愿秉持公正公允立场，继续为推动降温缓局发挥建设性作用。
然而，安瓦尔所强调的东盟机制可能很难发挥直接作用。“东盟并没有争端解决机制，历史上两国的冲突也是通过国际法院仲裁而不是在东盟层面解决的。这次冲突中，柬埔寨不仅向海牙国际法院提交了信函，要求其协助解决两国的争议，而且还致函联合国安理会请求干预。这也说明当事国并无意寻求东盟介入这次冲突。”贺嘉洁告诉澎湃新闻。
“东盟可能发挥间接的影响力。在当前地缘政治博弈升级以及美国以对等关税为名对东南亚国家施加巨大经济压力的背景下，柬埔寨和泰国都意识到东盟的分裂不利于两国的发展和对美的谈判。东盟本身已经因缅甸问题面临诸多挑战，而柬泰冲突的升级必然会导致东盟进一步分裂和弱化，这显然对两国都不是好事。”贺嘉洁说，对东盟作用的认同和珍视以及在东盟内部多年互动中形成的合作“习惯”，可能会间接促使两国保持克制，避免冲突升级。此外，10月即将召开的东盟系列峰会，也可能为双方领导人提供直接对话的机会，从而为双边关系的和解创造契机。
鲍志鹏分析说：“在解决长期问题上，地区领袖的私人作用有重大作用。但在危机突然发生的时候，这种依赖私人交往的缓慢、渐进方式，却可能失灵，甚至造成更大的不确定性。”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信和洪森两大家族往来多年，在各自国家政治发展的关键时期给予过彼此支持，执政理念和风格也比较接近。“回到两个家族的往来，似乎是绕不开的方案。”鲍志鹏说，“两个国家也应该回到自己的初心。泰国上世纪80年代曾提出要让中南半岛从战场变成市场，柬埔寨同时期结束了40多年的内战，才在90年代进入高速发展时期。两国对和平十分珍视，这是应该回到的初心。”
“两国处于冲突中，直接沟通的渠道无法形成谈判。接下来，主要还是看具有东盟特色的穿梭外交、安静外交如何发挥作用，以及大国和联合国层面的行动。”鲍志鹏说。
虽然泰国目前希望重点推进双边对话，但普索提拉克认为，柬埔寨可能接受第三方调解，作为重建互信的方式，并愿意在第三方（无论是中国、东盟，或其他任何中立国家）的见证下，认真聆听泰国在双边对话中所持的论点。“柬埔寨始终秉持谦逊态度，致力于以和平方式解决与泰国的边界争端，其中也包括诉诸国际法院裁决。柬方相信，国际法院是对于两个坚持己见、互不妥协的国家来说，解决主权归属争议最公平、最具正当性的一种方式。”他说。
澎湃新闻记者 许振华 南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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